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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建龙:闭关锁国从来不是被迫的,而是制度性的自主选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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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亖2024-12-16 17:36:51

在大英帝国时期,整个决策阶层对任何有效信息都是渴求的,任何一位前往世界各地的探险家或者旅行者,任何一位活跃在世界贸易体系中的商人,他们获取的信息几乎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传回国内,让每一个政治家都在充分开放和透明的信息流中做出最有利的判断。正是解决了整个社会的信息沟通问题,使得这个海岛小国越发强大。而在中国,皇帝管制信息的行为最终伤害最大的就是皇帝本人,因为他完全被自己制造的预设立场封闭了。但不幸的是,整个国家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个完全被封闭起来的皇帝之手。

历史只是谈资,无人吸取教训。

关于道光二十年(1840)之前的社会,有着太多错误的说法。当前人们的普遍认知是:这时的中国是一个闭关锁国的社会,没有人对外界有所了解,也没有人生活在海外,整个国家都处于极端的信息匮乏之中。

但事实上,当时中国的沿海社会并非如此封闭。人们忽视了当时已经有数百万华人分布在东南亚地区,他们与中国内陆依然有着紧密的联系。沿海的人们对海外世界和西方人并不陌生,也知道他们的坚船利炮有多么先进。

就算是清政府的地方官员,也并非全然无知。历任两广总督和位于广州的海关监督对西洋世界都有所了解,与洋人打交道也是他们的职责之一。在嘉庆七年至十四年(1802—1809)之间的澳门危机期间,广东各级官员也见识了英国人强大的军事实力。在同时段的南方海盗潮时期,广东官员也尝试着与西方人联合去解决海盗问题。

在他们的意识中,已经知道自己的军事实力是不如西方国家甚至海盗的。对于西洋的先进武器,这些官员也大都有所认知。可以说,以两广总督为代表的官员们的消息并不算闭塞。林则徐也绝非“开眼看世界”的第一人,许多官员,如吉庆、百龄等人都曾经主动与西洋人打交道,去了解他们,他们的和平姿态甚至比林则徐的咄咄逼人更可取。

在中国民间,也有着一个以行商为代表的与洋人做生意的阶层,他们会说西语,对海外的产品和技术更加推崇,对西洋贸易规则也越来越熟稔。

因此,海外的华人、国内与海外有联系的沿海居民、国内沿海地区的官员和商人,他们都拥有丰富的西洋信息,这让那种认为中国在道光二十年(1840)时是铁板一块的无知说法根本站不住脚。

可是,我们又无法否认,虽然已经存在一个“开眼看世界”的群体,但在国家层面上,中国仍显得如此无知。这是为什么呢?

这就要从明清的封建集权制度说起。这个制度的最核心任务是保证社会稳定,并以一人为中心来格式化整个社会。

虽然有大量沿海地区的华人身处海外,但他们在皇帝的眼里并不是有益的阶层,而是不肖的臣民。皇帝对他们不仅不帮助,而且首先想到的是打击,甚至杀害。对那些身在海外的人,皇帝也想方设法地把他们与国内的亲戚隔离开,避免“有害的”(却往往是真实的)信息传入国内影响稳定。因此,海外华人虽多,但他们对国内的影响几近于零。

沿海的官员虽然也知道真相,但他们如果说出真相,不仅不会得到表彰,反而有可能在错综复杂的官场斗争中被清算,于是他们选择将有效信息过滤掉,只说皇帝喜欢的、抓不住把柄的话。最终,皇帝无法从官员处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。

沿海的商人阶层更了解西洋世界,青睐西洋产品,甚至采取西洋式的生活方式。但他们在帝国的链条末端,只能扮演帮助帝国榨取洋人财富的角色。

我们通常认为以十三行为代表的商人阶层是富裕的寻租阶层,却不知道,他们为了完成帝国的任务,大都被压弯了腰,且大规模地破产,有的甚至赔上了性命都无法满足皇帝的榨取。帝国甚至长时间无法凑够足够的行商与外国人做生意。长期处于这样低下的地位,于是没有商人能够说出真相,也没有人敢提意见。

所以,道光二十年(1840)之前的实质是:不是没有人知道真相,特别是19世纪之后,帝国的军事实力之孱弱,在沿海的精英阶层中已经是共识了,但这真相在集权制度之下却无法传递给皇帝,供他决策。也就是说,皇帝预设了立场(华夷秩序),只有符合这个立场的信息才能回馈给他,而当这个立场已经与真实世界严重不符时,哪怕全国人民都知道了真相,皇帝的决策也依然不会改变。

但我们也不能由此苛责皇帝(具体来说,是当时的道光皇帝),因为在封闭环境中接受教育和长大的人,是学不会开放思维,也不会接受新知识的。大权在握的皇帝所接收的信息就足以支撑他决策的正确性——最终的问题在于封建集权式制度而不是个人。

我们可以将中国古代集权制度与英国制度做个对比,来说明信息收集方面的差别。在大英帝国时期,整个决策阶层对任何有效信息都是渴求的,任何一位前往世界各地的探险家或者旅行者,任何一位活跃在世界贸易体系中的商人,他们获取的信息几乎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传回国内,让每一个政治家都在充分开放和透明的信息流中做出最有利的判断。

正是解决了整个社会的信息沟通问题,使得这个海岛小国越发强大。而在中国,皇帝管制信息的行为最终伤害最大的就是皇帝本人,因为他完全被自己制造的预设立场封闭了。但不幸的是,整个国家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个完全被封闭起来的皇帝之手。

另一个现代人充满了误解的问题是关于“改革开放”。中国历史上从不缺乏改革时期,也不缺乏开放时期。需要说明的是,现代人错误地将改革与历史上的变法对应起来。虽然“改革”与“变法”在字面上接近,在内容上却是南辕北辙的。改革的核心在于放松管制、减少干预,目的是赋予民间经济更多自由;而历史上的变法(如商鞅变法、王安石变法,以及汉武帝变法、唐朝的两税法、明朝张居正的一条鞭法)却大都以收紧权力、加强干预、增加财政为目的。因此,几乎所有的变法都产生了挤出民间财富、达到普遍贫穷的结果。

古代历史上真正的改革时期,对应的是以汉朝的文景之治为代表的休养生息的时期,几乎在每个朝代初期,都会有这样的一个宽松时期,减少权力的任性、强化民间的自治,从而达到经济快速发展的目的。

而在中国古代,大的开放时期也至少出现过四次,分别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对佛教和西域知识的大量引入,唐宋时期所代表的开放精神和面向海洋,元代的世界思维,以及明末的西学运动。这四次的开放并不比现代这一次弱。

但中国古代历史上一个困扰了两千年的问题是:不管一个时代采取了多少改革和开放的措施,但到最后,集权主义所产生的稳定需求,最后都会导致权力重归闭塞,将之前的所有成果尽数推翻。

以本书所描写的时段为例,当人们谈论起晚清时期的闭关锁国时,并没有意识到,这样的闭锁政策恰好是从明末的大开放逐渐演化来的。

明末的大开放时期曾经充满了希望,本书也详细地追寻了当时所取得的成就:在世界史上,任何一个文明在发展到高峰之前,往往会有一次大规模的知识引进,将其他文明的先进知识引入本土文明,而引入的方式,就是一次大规模的翻译运动。不管是阿拉伯帝国的兴起,还是欧洲的文艺复兴,都能看到明显的大翻译运动的痕迹。而在明末也有这样一次大翻译运动,也是中国古代历史上两次大翻译运动之一(另一次是佛教翻译运动)。这次运动中,人们几乎将西方科学所有的学科都翻译成中文并引入国内,这既包括几何、算术、天文、地理、力学等自然科学,也包括信仰和哲学。在当时,西方科学从发现到引入中国的时间差往往只有几年到十几年,在只能依靠航海沟通的时代里,这样的时间差已经是奇迹。

徐光启(1562-1633),字子先,号玄扈,谥文定,上海人,万历进士,官至崇祯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、内阁次辅。1603年,入天主教,师从利玛窦学习西方的天文、历法、数学、测量和水利等科学技术,勤奋着述,是介绍和吸收欧洲科学技术的积极推动者。

在明末,还有一群高官显贵愿意睁开眼睛看世界。当以利玛窦为代表的传教士来到中国,徐光启、李之藻、瞿太素等人迅速将他们介绍到中国的智识阶层当中,形成了一次西学运动。这些代表人物既有内阁的首辅、次辅,也有地方上的乡绅阶层,甚至包括宫廷内的皇室成员和太监。

这些人大部分并不是为了宗教而与传教士接触,而是带着明确的学习和实用主义态度,他们看到了西方科学的先进性,也意识到这些知识可以为我所用,可以解决中国的问题。他们试图在军事、水利、天文等各个领域,将这些先进的知识与中国古老的体系完成对接。

而在经济层面上,随着隆庆开关的进行,中国和世界的贸易联系也越来越密切。在东南沿海地区出现了拥有世界眼光的对外人才。另外,东南沿海地区以郑芝龙为代表的政治势力也是最能和西方打交道、最懂得在近代规则下博弈的力量。

当明朝变成了南明,郑氏与南明朝廷合作,成了中国古代历史上少有的充满了贸易精神和开放心态、懂得贸易规则的政权,可惜的是这个政权最终没有维持下去,而是被北方更加保守的政权所取代。

即便到了清朝,中国依然继续享受着这次开放的成果。康熙皇帝是清朝最懂得利用西方科学知识的统治者,虽然现代人谈起他来,总是津津乐道于他的“民族精神”和强大武力,忽略了他与世界的接触。

在康熙时代,清朝拥有最强大的西洋大炮部队,装配着最先进的西洋式武器,对整个亚洲地区形成了压倒性的军事优势。就连皇帝本人也对西洋的数学、几何、天文学、地理学知识充满了兴趣,不断地找北京的传教士给自己讲解,甚至自己做题巩固知识。他还擅长利用西洋知识来解决工程问题。

在与俄国人打交道的过程中,皇帝的谈判队伍中就有会拉丁语的西洋人士,而与俄国人签订的《尼布楚条约》的正式文本用的竟然是拉丁文。为了获得最科学的地图,他将西洋人士派往全国测量地理,获得了精确的中国全图。

康熙皇帝对西洋事物也很痴迷,他知道西方的药品更能治病,使得宫人也以拥有西洋药材而自豪。他的宫廷里充满了西洋的器具。他本人甚至提倡皇室成员学习西洋语言。

而在贸易上,康熙皇帝在灭亡了郑氏集团后,毅然选择重启海外贸易,建立了比之后的一口通商要先进的四口通商体制。当人们对贸易政策依然有疑虑时,他又出台措施,鼓励海外贸易。当日本决定闭关锁国时,康熙皇帝甚至鼓励中国商人与日本交流。

中国皇帝对西洋知识和西洋物品的利用,在康熙时期达到巅峰。但我们也要看到,清朝对西洋知识的利用,已经与明朝有了重大的区别。

人们普遍认为明清都属于中国封建集权的高峰期,但明朝的官员、文人和社会相对于清朝,依然有更大的独立性。这使得明朝时对西学感兴趣的人群是庞大的,正是他们发展出轰轰烈烈的大翻译运动。而他们的兴趣又通过对政策的影响,使得明朝政治上对西学的接纳程度远高于清朝,这一点正是带给我们希望的地方。
到了清朝,随着密折制度的建立,集权的加强,大臣们已经失去了独立决策的机会,都以当皇帝的奴才为荣。因此,即便是康熙时期,对西学感兴趣的也只有皇帝一人而已,在大臣和社会群体中,我们已经看不到独立思考、接纳西学的人群。

康熙皇帝本人虽然推崇西方传教士的学问,却只是让传教士和西方技术为自己服务,他并不想推广西学,甚至害怕人们在西学的影响下产生抗拒权力的手段和思想。他对西学的态度,是禁止人民学习,只准自己利用。这就锁死了西学,使之无法在全国产生影响,将西学变成了皇帝圈养的金丝雀。他的这种做法在历史上还会一次次重演,那就是统治者只想利用西方科学技术发展官营事业,对百姓却充满了警惕,将他们获取先进知识的通道全部堵死。

在清朝,随着开明皇帝的去世,西学的圈养化产生了最坏的结果:当一个对西方知识更加无知、思想上更保守的皇帝上台时,就轻而易举地结束了中国的开放之路。而恰在同时,科学在西方产生了爆炸式的进化。在明朝,西方科学传播到中国的时间差只有几年,但在清朝,任何的新知识都不会再传入中国。中国在皇帝的挟持下彻底扭过了头,再也不学习海外的先进知识了。

清政府对社会的超强控制,对海外贸易也产生了最坏的结果,从四口通商退回到一口通商,而这一口,也成了敛财的工具——清政府和官员不断地从外贸中榨取收入,直到连官方指定的商人(行商)都出现了大规模的破产。

从明朝后期打开国门迎接西方贸易,到一群承认西学先进性、主动引入西方知识的文人和官员阶层出现,中国进入了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时机。但不幸的是,明朝打开国门的时候,已经是国内政治和经济走下坡路的时候,它无力调整统治秩序,这个衰老的政权也在国内反叛和对清战争的双重压迫下走向灭亡。

但明朝文人所主导的西学精神即便到了南明政权以及郑成功时期,依然保留了下来。在这些南方政权中,我们还可以看到对西学知识的倚重,加上形势的逼迫,让他们必须开放国门,接受西方的武器和商品。但他们最终无力抵抗更加强大的北方政权,被纳入了集权体制中。

清政府在早期为了扩张,也必须利用西方的军事技术和其他科学,在一个雄心勃勃的皇帝手中,依然表现出了一定的开放性。只是这个皇帝也有着巨大的维持稳定的需求,不允许西学流向民间。当帝国结束了扩张期,进入稳定期,就关闭了所有窗口,产生了中国历史上最僵化的闭锁。

从大航海时代到海通的三百年时间里,中国曾经带着希望迎接西学的到来。在第一个百年里,它充满了好奇和试探,并接纳了更加先进的知识;在第二个百年里,随着明清的改朝换代,西学知识在颠簸中继续传播,直到被一个聪明的皇帝利用,但最终在另一个保守的皇帝手中落下了帷幕;到第三个百年,中国已经没有了西学知识,只有自大,但即便这样,知道西方、了解西方的中国人并不少,只是制度将他们的消息全部过滤,留给皇帝的,只有他心目中那个万年永驻的中央体制。当西方人从大航海走向工业革命,最终铺向世界的时候,中国却拐了个巨大的弯,最终彻底浪费了这三百年的机会。

本书的写作目的,就是不想让这宝贵的三百年淹没在一句“闭关锁国”之下,而是要让读者看到,中国也曾经有机会去学习西方、向世界开放,不管是在技术、商业、资金还是制度上。也让现代读者明白,中国历史上不止一次发生过对外开放,但如果不吸取历史的教训,就会回归封闭的原点。

那么,到底什么是所谓的“闭关锁国”?

闭关锁国并不是硬性地将所有的贸易断掉,而是在保留了部分对外贸易的名义下,以维护稳定的名义出台各种互相抵触的政策,在官僚执行过程中,让对外贸易变得困难重重,直至无法顺利地进行,从事实上将国门关闭。

闭关锁国也不是被迫的,而是一个制度性的自主选择。

由于集权式制度对开放性的天然恐惧,皇帝更倾向于禁止百姓接触海外新事物、学习新知识,从而利用制度和舆论的力量,将百姓闭锁在信息大坝之内,最终产生对世界的厌恶和轻视。

我们也可以看到,晚明时期的开放已经“制造”了一批开眼向洋的人,即便到了清朝,东南沿海地区特别是广州一带依然有人是知道海外世界的,但整个社会的舆论场已经故意去排斥他们、不去了解海外世界了。

我们可以说,大航海时代以来,中国也曾经生机勃勃,充满了希望,但中国的皇帝却花了三百年将大门重新关上。只是他们不知道,随着大门的关闭与新技术的断绝,政权最终也必将在外部的冲击下倒塌。从这个角度说鸦片只是一个契机,它的非正义性给了清朝的溃退一个借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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